太陽懸于中天,光像熔金般傾倒下來,空氣被曬得沉滯發(fā)白,柳條紋絲不動,蟬鳴則撕扯著耳膜,一陣緊似一陣。每一寸日光都滾燙,把人煎烤得心浮氣躁,仿佛胸腔里也塞滿了熾熱的沙礫?!翱仕懒耍仕懒?!”我忍不住在門檻上頓足。爺爺聞聲,從幽涼的堂屋踱出,手里捧著剛從深井里撈出的綠皮西瓜。刀尖輕點瓜身,“啪”一聲脆響,涼氣裹挾著清甜撲面而來。我急急攫過一塊,狠狠咬下,甘洌的汁水瞬間在口中迸濺,涼意順著經絡游走,驅散了周身盤踞的燥熱。然而,那沁涼卻如同引火的薪柴,旋即又勾出另一層焦渴。于是再抓一塊,涼甜與燥熱在唇齒間反復交戰(zhàn),腹中漸漸鼓脹起來。幾粒烏亮的籽不知何時粘在汗津津的肚皮上,隨著呼吸滾動,癢意中竟浮起一絲奇異的歡喜。
天空忽而陰翳四合,墨云如奔馬般馳驟翻涌,風卷起塵土的氣息直撲人面。雨點開始稀疏,繼而密集,終于如潑如傾,天地間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喧囂。我按捺不住,赤足闖入雨幕。豆大的雨點冰涼地砸在皮膚上,仰頭承接著這酣暢淋漓的澆灌,涼意自頂門直貫腳心。我在積水的庭院里跳躍、旋轉,腳下水花四濺,笑聲混入震耳的雨聲,竟也成了自然交響里一個激越的音符。
雨勢稍歇,檐角猶滴瀝不絕。我忽見墻角蜷縮著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,瑟瑟發(fā)抖,想必是被風雨從巢中無情拋擲下來的。它微弱地撲扇著沾濕的翅膀,發(fā)出怯生生的哀鳴,細若游絲。我連忙尋來一片寬大的梧桐葉,輕輕覆在它小小的身軀上,權當一方遮風擋雨的微縮穹廬。蹲在濕漉漉的青磚地上,默默凝視著葉下那微微顫動的生命,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上心頭——那初臨人世的弱小與無助,像雨水滲入磚隙般,無聲地浸透了我尚顯懵懂的心。驟雨初歇,太陽復又懸于洗凈的碧空,光芒溫柔而清亮。雨水洗過的草木青翠欲滴,泥土的芬芳與草葉的清氣在濕潤的空氣里浮游。陽光穿過枝葉,水珠在葉尖閃爍,仿佛綴滿了星子的碎鉆。我蹲守在角落,透過樹葉的縫隙凝視那微小的生靈,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憐惜與牽掛,竟比方才雨中所有的奔跑與嬉鬧都來得更真切、更幽深。
童年的夏日,便在如此這般的水珠里凝結了:井水浸潤瓜瓤的清冽,暴雨沖刷赤足的淋漓,還有面對一個孱弱生命時,心靈最初的悸動與凝重——那時節(jié)我們未曾擁有恒溫的方寸斗室,卻真正懷抱了整個自然溫熱起伏的胸膛。
回望中,童年的夏日釀成了一種奇特的暖涼:身體在驟涼驟熱間奔跑顫栗,心靈在晴雨晦明之際初嘗了憂傷與掛念;我們莽撞地撞見了世界的溫度,彼時彼刻,竟懵然以為萬物都該如蟬鳴般理所當然地震響不休——直至某日驀然驚覺,那蟬聲竟同童年一樣,在時光不可測的靜寂深處,悄然稀薄,終至杳然。